(朱本銳) 趙老先生許久未沾酒了。 趙老先生原本是極能飲的,且天生有緣。據(jù)說落地一個禮拜,不知乳為何味,嗅奶即鬧。情急之下,在全德槽坊當(dāng)差的老趙先生用筷子沾酒往他嘴里滴了幾滴,神效,時乳禁頓開。此一啟蒙,一發(fā)而不可收,至周歲時,日小斟已達(dá)老稱二兩,人皆呼“醉童”。 少時,家貧,趙老先生常避開父親,偷偷往槽坊里跑。他生性憨爽,頗惹酒工們喜,等得出酒時,即搶粗瓷大黑碗,咕咕地過一回癮。忽一日東窗事發(fā),老父憤極,拎兩條小腿在淮河里捫了兩個時辰,醒來時張嘴直呼大碗。無奈,老父胡亂湊得幾文,提耳朵揪進村熟。槽坊主事的賀老太甚覺不忍,特吩咐每日奉送一罐,作為小補。 趙老先生就是這樣長大的。 趙老先生安身立命之時,適逢天下大亂,空有滿腹墨水卻求不得一絲功名。當(dāng)兵吧,怕殺人,經(jīng)商吧,嫌銅臭,好在精于詩琴書畫,五南雜北求詩求學(xué)求畫求藝者終日不絕,于是酒也有的喝,肚也有的飽,不亦樂乎。又書“命也酒哉”一幅,作中堂高懸。小鎮(zhèn)人都說,趙老先生是太白下凡,離酒一天都是過不去的。 其實,這話玄乎了,趙老先生也被禁過的,而且整整斷酒七日。提起這事,趙老先生總不忍回想,只是說下了七天地獄而已。事情說來很簡單,兩個負(fù)傷的小八路跑進小鎮(zhèn),小日本沒搜到,不知怎么竟看上了趙老先生,把他抓起來,投進小屋,不打不罵,只在門檻和窗臺上擺滿酒壇,且都大開口,那味兒真不是人能受的,趙老先生尤如大煙癮發(fā)作一般。小日本在門口又是喝又是叫,又弄一日本娘們捧著老窖搔首弄姿地規(guī)勸。趙老先生閉著眼,一個勁地念叨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。其實,趙老先生是知道的,那兩個八路就藏在西山頭。七天后,八路夜襲小鎮(zhèn),把他救了出來。被救出來的趙老先生已沒有往日的斯文,頭發(fā)被他自己扯的七零八落,棉袍都嚼爛了。又見土墻上有血字二行:缶小乾坤大,國重酒亦輕。 又是多年過去,到了三年自然災(zāi)害時期,趙老先生家也是三天兩頭斷炊,這半個多世紀(jì)的“連續(xù)性”如何續(xù)得?也是天無絕人,酒廠則把他請去,專司品酒。他那舌尖也叫靈驗,倒真讓他品出個叮噹響的牌子。十年荒誕時,老廠長落難,趙老先生就三六九把他拖回自己家,或兩條淮河鯽魚,或一把花生米。飲至七分時,趙老先生常仰天長嘆:吁噓神州,可慮可憂,何以解憂,唯吾雙溝。老廠長則接了過去:我之雙溝,豈能解憂,何日醒來,清平神州? 趙老先生六十七歲時才正式告退。時酒已不能多飲,日僅四兩而已,為前之二三。此時之酒廠,早已披金掛銀,名播海外。一日,有老外蒞臨,廠長請趙老先生座陪,酒過三巡,老先生拋掉外衣,揮尺許長毫,一番筆走驚蛇,丈八條幅豁然入目:把酒清平世,玩味日月長,題簽“長淮醉翁”。書畢擲毫,撫須大笑,驚得老外如見異人。 如今的趙老先生已不能飲酒了。八十有四,他說他早已看見王母娘娘為他接風(fēng)的蟠桃宴上擺的盡是原汁原味的雙溝老窖。老先生躺倒已半月有余,茶飯能離,藥水能離,酒則不能離。雖不能飲之,然卻能嗅之,謂之“神飲”。重孫兒一日數(shù)次,擎杯于老祖唇前。終一日,趙老先生入昏沌狀態(tài),醒來,口已不能語,肢已不能動。家人知氣數(shù)已盡,即操辦后事。然昏昏醒醒,醒醒昏昏,如是三日,雙眸終是不閉,且有焦慮急切之態(tài)。兒孫們摳盡千事萬事,皆非也。半夜時分,在京城出席評酒領(lǐng)獎盛典的廠長聞訊從千里外趕到,將一對鯉魚瓶往其胸上輕輕一放,說也奇,老先生僵直多日的臂竟能動了,一手將酒一攏,一手指指胸,定定注視廠長,少許,雙目一闔,怡然仙去。 家人強忍悲戚,從老先生懷中抽出一本用宣紙裝訂好的厚厚的簿冊,雙手有奉于廠長。只見封面上書著兩個古隸:酒洵。打開,開篇第一句謂之:曲酒乃吾中華之國粹,老夫積八十余年陋習(xí),方知真諦一二…… 據(jù)說那天半夜時分,小鎮(zhèn)上空有器樂聲隱隱傳來。人都說,趙老先生得道了,成了醉神;還有人說,了不得呃,趙老先生果真是酒仙下凡的…… 小鎮(zhèn)的酒愈發(fā)地好了。